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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华沉浮录》,共10辑。系董桥于1995年至1997年于香港《明报》所撰写的专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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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朋友劉紹銘在《信報》評《英華沉浮錄》第一卷,說「字虱還是要捉的。這種工作今天還有人做,成果還受到大家注意和尊重,可見社會有心人不少,沒白費氣力」。紹銘肯評,我放心了。 第二卷「字虱」已經捉得不多。第三卷好像更少了。我頗感忐忑,彷彿偷懶失職。案頭正好堆了一堆等著處理的信件、賬單,有個回郵信封畫了個貼郵票的小框框,框內寫著:「No postage stamp necessary if posted in Hong Kong。如在本港投寄,毋須貼上郵票」。我相當不喜歡這樣的中文,也相當不喜歡這樣的翻譯,一時技癢,改為「香港投寄,免貼郵票」。 算是捉了一雙「字虱」湊數。 這不是序。 董橋 一九九六年十月一日
▲ 文字是肉做的 十年前我写过一篇小品,题为《文章似酒》,说到那年春节后收到刘大任从纽约寄给我的《秋阳似酒》,喜悦之情盈然注满心头。我说:「我非常喜欢刘大任这批袖珍小说,一年前他寄第一篇《鹤顶红》给我发表的时候,我一读再读,觉得小说写到这样简洁这样深远,真可以当诗下酒了,难怪杨牧点出『当年刘大任的诗句勾划着小说的情节,如今他的小说为我们兑现了诗的承诺』。大任说他平生不太能忍受官僚巨贾的肥胖肚子和女人的虎背熊腰以及半生不熟的『划时代』文体和自以为是的滔滔雄辩,下笔於是不惜削、删、减、缩;真是妙喻。」 十多天前在台北报上看到刘大任为他的《刘大任作品集》写的自序,题目叫做《艰难苦恨繁霜鬓》。大任只年过半百,不到花甲,作品集并非全集,「表示犹有待焉」。这篇自序不长,却掩盖不住他胸中的孤愤和企盼:「我们这一代,『救国』、『救世』不是目的,只是抵抗寂寞的手段」。他说他在第一本书《红土印象》里写过一句愤怒青年的表白:「这样一个缺乏师友的时代,谁来唤醒你?」步入中年的大任其实并未释然。他受过鲁迅、屠格涅夫、海明威、谷崎润一郎乃至巴金、贝多芬、布拉姆斯的启发,还有父亲的鞭策、老师的开导、同学的影响;最动人的是「诗人秀陶给我打开一面窗子,让我明白体验了美的感动」,「同老友郭松棻的多年交谈里,我感受到文学的庄严」。「然而,总的来说,我们这一代人的文化素养,是不及格的」,他说。 做了几十年的文字工作,我觉得非常疲倦。我没有像刘大任那样想过「师友当中,有几个人曾给过我关键时刻的帮助」;我只依稀看到「文学的庄严」在残红的晚霞中浮现出斑斑的余辉;四野未黑,远处竟已传来风声狼嗥。可是我完全理解大任心中的不甘。他读杜诗以消永昼,读到「艰难苦恨繁霜鬓」一句,不觉哑然。他说:「千年不坏的句子,在眼花缭乱的现代文明世界里,依然有它的地位。所谓『文字消失、文学灭亡』的种种危言(微词?),看来『耸听』的成分多过『大义』」。他说如果还有一点成绩,该是因为他记得他母亲常爱说的一句话:「人心是肉做的」。文字该也是肉做的。现代文明世界渐渐淡忘文字的这一层功能,总是想把文字凝固成钢铁、成塑胶,镶进冷冰冰的软件硬件之中。 ▲ 没有故事的字 缪素筠是慈禧太后书画的代笔人。慈禧文化程度不算高,垂帘后留意文字,怡情翰墨,喜欢写大寿字和一笔龙字,分赐大臣。她画的花卉都由缪素筠先钩粉本,以便照描,有的时候甚至就命缪素筠代笔。素筠名嘉惠,昆明人,宫里都呼为缪姑太太。最近做古董生意的朋友得到一把犀牛角扇骨成扇,一片片犀牛角削得像纸一样薄,上头雕了蝇头小楷工笔字,缀以花卉白描,字和画都烫了金,精緻得不得了。上款贺慈禧生辰,下款正是这位能书能画的缪嘉惠。这件艺术品完全继承了乾隆时期的精绝技艺,当是清宫里流出来的文玩。 记得有本书叫《国宝沉浮录》,纪录我国历代书画精品流失收复的情况。最近翻阅《溥傑自传》,有一段说到英国人庄士敦当上溥仪的老师之后,溥仪受他影响,思想变化很大,学会了穿西装、剪辫子、戴手表、养狼狗、说英语,还想到牛津大学去读书。当时溥仪跟溥傑都厌倦了紫禁城的刻板生活,一心想出国。「到外国去读书是要花钱的,没有钱怎么办?」於是,民国十一年(一九二二年)溥傑开始偷宫里的东西。他每天上午进宫伴读,下午回家就带走一包东西,名义上是皇上赏给他的。字画古籍,奇珍稀品,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墨迹,欧阳询、米芾、赵孟頫的真迹都拿回家里去。这些文物交给他父亲,由他父亲交给七叔载涛带到天津英租界新置的房子里去,后来在天津卖掉几十件,大部分又带去伪满。溥傑说,他前后偷了一年多,一共拿到书画精品四百多件,里面有手卷两百多件、卷轴和册页两百多件。民国十三年溥仪出宫之后,「清室善后委员会」查点毓庆宫财产,发现了「溥傑赐品目录」,说赏给溥傑的东西「皆属琳琅秘籍,缥缃精品,天禄书目所载,宝籍三编所收,择其精华,大都移运宫外」。溥傑说,「这是一点不假的」,还说他有些鉴别文物的能力,「就是通过这一阶段偷运文物的活动养成的」。 溥傑这本《自传》由叶祖孚执笔,文章「白」得像在听溥傑闲谈往事,很难得。溥傑以书法出名,可惜我至今还不会欣赏他的字好在哪里。叔本华说要视艺术品为王孙贵冑,等他先跟你说话("Treat a work of art like a prince. Let it speak to you first"),可是我从来听不到溥傑的字跟我说话。缪素筠的书法反而意态万千,娓娓细诉馆阁里浮华而寂寥的岁月。字像文章,总要说得出动听的故事才是上乘。 ▲ 密密缝,早早归 谷林在《书边杂写》里谈施蛰存先生的《唐诗百话》,说孟郊《游子吟》中那句「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施先生的讲解平淡朴质,可是深蕴情味。施先生说,这两句诗「从来没有注解。但如果不知道这里隐藏着一种民间风俗,就不能解释得正确。家里有人出远门,母亲或妻子为出门人做衣服,必须做得针脚细密。要不然,出门人的归期就会延迟。在吴越乡间,老辈人还知道这种习俗。」我读过施先生很多散文,却没有读过这本《唐诗百话》。施先生当了四十年的语言文学教师,又是着名的新文学作家,青年时代就跟鲁迅开过一场小小的论战,黄永玉先生说他「很佩服施蛰存先生当年敢碰碰文坛巨星的胆略和他明晰的逻辑性」。施先生今年该过了九十岁了。我读他的散文,惊叹他的文字乾净之余,也觉得他真是一位通情达理的长者。针脚缝得细密为的是拉近出门人的归期,这是非常温馨的心愿,不管灵不灵都是美的画面。施先生不说「迷信」,说「习俗」,正是文学作品解构人必须抱持的体贴心意。 我一向迷信传统习俗,迷信鬼神;我相信中国读书人不可没有《聊斋》情结,否则文章会少好多韵致。对阴阳学的神秘概念抱否定态度的人对七情六欲多无敏锐感应(sensitivity)。写《红字》出名的十九世纪美国作家霍桑晚年在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住了两年,期间英国诗人布朗宁夫妇经常去作客。霍桑家的一位女管家天生是灵媒,霍桑和布朗宁他们靠她通灵之后在纸上传达阴间信息。有一次,灵媒召了一位叫Mary Rondel的阴魂来,说是要霍桑收留她才能摆脱鬼域里的劫难。女鬼从此附在霍桑家。霍桑死后多年,他儿子有一天在家族古宅中翻出好几代前的遗物,竟发现一部旧手稿,书中记载霍家前辈的一段情史,女方赫然就是Mary Rondel。 施蛰存先生先后在云南大学、厦门大学、暨南大学、沪江大学任教,一九五二年后调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抗战时期厦门大学迁往福建省战时临时省会长汀县,县内有一座北山,施先生三九年任教厦大的时候居室面山,山上古木参天,曲径通幽,他於是题自己的书斋为「北山楼」,胜利后搬回上海寓所还用这个室名(见朱亚夫着《名人书斋》)。 读了谷林写施蛰存的文章,想到施先生用散文小品的笔调去注释唐诗,味道似比传统的诗话新鲜。日内当设法找这部五十多万字的巨着拜读。 ▲ 听说钱氏故居要拆掉 报上说,无锡市区新街巷钱锺书先生的旧居要拆,很多团体和个人纷纷向有关部门提意见,呼籲保护一幢书香绵绵的钱氏宅院。在外地工作的钱家后人钱锺华最近收到无锡市公用房产经营公司城北分公司「徵求拆迁补偿意见」函,说明七月十六日前必须回去回应,过期则等於服从安置处理。这幢宅院是典型的江南民居,宽七间,深四进,大门东西两端墙角雕了「钱绳武堂」刻石。这里住过钱先生的父亲国学大师钱基博,他的孪生弟弟钱基厚;到了下一代的「锺」字辈,大名鼎鼎钱锺书之外,还有钱基厚的次子钱锺汉,当年迎接解放军进城,后来当了无锡市副市长、政协副主席;他的弟弟钱锺仪中共封为革命烈士。现在住在老房子里的是钱基厚的孙女钱静汝;她说,只要当局决定原地保护,钱家就会把房子捐献给国家。 中国大江南北无数老宅旧院都是珍贵的建筑遗产、历史痕迹、人文脚印,不宜轻易容许什么房产经营公司进去毛手毛脚。一些有成就的人物的故居,尤其值得修葺保护。陈从周先生为了恢复俞樾春在堂旧观,和俞平伯先生通了好多信;俞先生很重视这件事,信中细细叮咛,一树一石都不放过。读过《春在堂随笔》的人都希望俞曲园写随笔这时期居住的春在堂至今还在。作家的寓所正是文学的堂奥:门外窗外的声声色色都会传进书案上的字里行间。我曾经在一本画册上看到中国大陆一位画家画的巴金故居。是油画,门扉斑驳,树影婆娑,石阶上冷冷清清飘着几片落叶,秋意很浓很浓。我一看就想到巴金先生小说中的情调,想到他的文笔。我当时把画裁下来镶上镜框挂在我的小办公室里,让自己天天想到文学的出路。凝视此画,意绪起伏,眼睛往往湿润。谷林先生说,他到知堂老人的八道湾「苦雨斋」去过两次,一次是一九五○年的九月间:「进院便见丁香海棠蓊蓊郁郁,老人不在正屋,又转入后院,有一间颇宽大的西房,是他的住处了。衣笼米柜,书案条桌,环傍四壁。条桌上竖立着几册日文书。壁上一镜框是老人五十画像,没有『苦雨斋』和『锻药炉』的斋额,却有些烟火薰染痕迹。」清幽的文字写清幽的书斋,不禁觉得八道湾知堂老人的故居也应该受国家保护,供后人怀旧。 牛津大学出版社早就出过大型的《文学方志》,一本讲英国与爱尔兰,一本讲美国(The Oxford Illustrated Literary Guide to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和The Oxford Illustrated Literary Guide to the United States),有图有文,录尽文人故居与足迹,外加作品所述地方之背景,闲中翻读,不啻文学之旅。我在国外看过不少文人旧宅,庭院依旧,人事已变,虽然不无沧桑之感,对作品却加深了几分认识。一砖一瓦都可以留恋。 ▲ 嚼杨木,梦小山 先是梁实秋先生在《雅舍小品》中写《牙签》,说《水浒序》中「进盘餐,嚼杨木」一语,据《佛国记》里「佛在此嚼杨枝」的话,应将「嚼」解为「削」,嚼杨木是取一根牙签剔牙之意。谷林先生於是写短文说这件事,认为梁先生「言之颇似近理,文尤波俏可喜」。金克木先生看了用辛竹笔名写小补白说,「嚼杨木」是刷牙,不是剔牙。金先生写过《天竺旧事》一书,有实地考察的经验,指出他在印度也用过一种叫做尼姆的树(楝树之类),摘其嫩枝,去掉叶子,将一头放在口中,嚼软后用以刷牙,味道很苦,可消毒。 中文实在难。谷林先生还有一篇短文叫《小山》,说的是温庭筠《菩萨蛮》词中那句「小山重迭金明灭」中的「小山」。这个「小山」各家解释都不同,黄裳先生说是「千古之惑」。《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说「枕屏上所画之景」叫「小山」;屏上金碧山水日久剥落以致或明或灭,所以是「金明灭」。夏承焘则谓唐明皇造出十种女子画眉的式样,「小山」是十种眉样之一。俞平伯驳之曰:「眉山不得云重迭」。沈从文先生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说:此句咏当时妇女发间金背小梳;唐代妇女喜於发髻上插几把小小梳子做装饰,露出半月形梳背,有多到十来把的。沈先生说,词句描写的是头上金银玉小梳背在头发间重迭闪烁的情形。谷林先生认为这个解说与温词下一句的「鬓云欲度香腮雪」密合无间。黄裳先生也说沈先生的论证可信服,或可一破千古之惑了。不过,谷林先生还有一个疑问:「词中到第三句方始『懒起画蛾眉』,则竟是一夜不曾卸装,试问重甸甸插着满头小梳就枕,如何使得!」这话也「波俏可喜」。弄到后来又妙想「小山」是枕头着力处下陷的模样;小山重迭是两个枕头叠在一起,而枕头上又绣了画,只因髻鬓松散,云烟掩映,隐约只见「金明灭」了。 梁实秋先生原以为嚼杨木是舒舒服服的剔牙,岂料此木味极苦。有了下一句的「鬓云欲度香腮雪」,上一句的「小山」要是指「眉山」、指「金背小梳」、指髻鬓松散下的枕头,那就「妩媚」得很了。可惜都待考。法国的莫泊桑跑到伦敦去找亨利˙詹姆斯,两人上馆子吃饭。莫泊桑见邻座一姝甚艳丽,叫詹公去引她过来。詹公正色曰:英国人不惯轻佻,非有认识者介绍不可。莫泊桑环目四顾,每见一美女都问詹公认不认识,詹公都说不认识。莫泊桑拍案骂道:「你在伦敦居然一个人都不认识。」("You don t seem to know anyone in London!")温庭筠实在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