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鳴槍起跑!
二○一一年十二月十日,台北,氣溫攝氏十度,陰雨不斷,又冷又濕。我正在參加第十一屆東吳國際超級馬拉松賽事的賽道上,苦苦追趕。
自從二○○一年首度參加東吳國際超馬以來,這剛好是我第十次參加這項比賽。在這個比賽裡,我曾跑出個人廿四小時賽的最佳成績,也創下過亞洲記錄,迄今更已連續六度獲得冠軍(包含二○一一年)。很自然的,這一年的大會上我也被媒體新聞列為最有希望奪冠的候選人之一,賽前「六連霸在望」等傳聞不絕於耳。
東吳超馬每年邀請在國際超級馬拉松界赫赫有名的選手前來台灣參賽,主要的賽事由卅到四十位獲邀選手組成。在這一年,東吳超馬的目標是希望選手中有五人能達到國際超級馬拉松協會規定的標準(男性為二四○公里,女性二二○公里)。只要達到這個標準,東吳超馬就可以晉身全球第一個國際超馬協會認證的「廿四小時金牌賽事」。
為了獲得此項認證,這一年最受矚目的選手是來自美國的史考特.裘瑞克(Scott Jurek),整個大會也因為他的參賽,氣氛更顯得熱絡。史考特這位美國名將,曾經三度奪下斯巴達松超馬賽的冠軍,兩度在可怕的美國惡水超馬賽封王,還曾七次連霸超級艱難的美國「西部百英里賽」!
我和史考特上次見面,已經是二○○六年的往事了。那年九月底,我和他一起參加在希臘雅典舉辦的「斯巴達松超馬賽」,選手必須模仿紀元前四九十年馬拉松之戰的傳令兵斐迪匹德斯,在卅六個小時內從雅典跑到斯巴達,全程共二百四十六公里。
我和史考特在比賽中途展開激烈的拉鋸戰。九月廿九日深夜,趁著和煦溫暖的微風,我是第一個抵達第一五九公里帕森尼奧山山腳檢查點的選手。我才剛踏進檢查點沒多久,史考特就從漆黑的夜色中突然竄出。
他在這個檢查點登錄之後立即出發,並沒有停留休息,我毫無選擇,只能緊追在後。接下來是綿延廿多公里的上坡山路,沿途全無亮光。等我們繞到山對面的那一側,抵達小村山格斯的檢查點時,他已經領先我十分鐘的路程了。他就這樣一路往前飛奔,最後在次日破曉之前,以廿二小時五十二分鐘十一秒的成績奪冠。我雖是第二名,但被他整整領先一個小時又廿分鐘,嚐到了大敗的滋味。
回到二○一一年的東吳超馬,我和他再度碰頭較勁,我體內的戰鬥意志也格外強烈。
而這次除了史考特之外,還有來自巴西的努內斯(Valmir Nunes)也獲邀參賽,他也是實力派的選手,以前和我交手多次。二○○一年在斯巴達松超馬賽我和他首度碰面,途中我一度追到和他距離只剩廿分鐘,但最後我還是筋疲力盡,落得第三名,他則抱走冠軍。次年,斯巴達松超馬賽我奪下第一名,他則是棄賽,我倆的對戰成績是一比一。
後來我和他又在二○○三的東吳超馬上相遇。我記得那次距離開賽還有五分鐘,所有選手聚集在起跑點上,這時他湊到我身邊,指著自己的左臂問我:「我這次要用這樣的速度來跑,你覺得怎樣?」我仔細一看,才發現他手臂上寫滿了每個小時設定的速度,總共加起來是兩百七十五公里。我微笑向他說:「是你的話,沒問題啦!」然後彼此握手,互相打氣。
努內斯這人是個勁敵,屬於速度型的跑者,會在比賽前半段就展開高速衝刺,大幅拉開領先距離;相較之下我是配速型的,常常在比賽中間到後半才開始追上領先的選手。所以二○一一年的東吳超馬賽我也有設想,在哪能追到努內斯,才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當媒體在注意誰會奪冠的時候,其實我自己本身還滿冷靜的,並沒有抱太大奪冠慾望。原因除了我已在東吳五連霸,還在廿四小時世界錦標賽裡也奪冠四次,而被稱作世界頂峰的路跑超馬賽斯巴達松賽我也奪冠兩次,在各地的超馬賽裡獲得的冠軍頭銜更是不計其數。
雖然我相當自豪於這些戰績,不過我從沒有抱著任何敵意和私慾,想要死守這過去的光芒。我放輕鬆,不管心裡想的,只要以平常心或是享受的心情去跑步,這樣好成績自然的會產生!
從結果而論,我以二六一點二五七公里的成績奪下二○一一東吳超馬賽的冠軍,達成了六連霸!
萬眾矚目的史考特從比賽前半就步伐沉重,一直沒辦法展開距離,到了中間開始用走的,直到第十七個小時跑了一七○點四公里就中途棄賽,跑回他的帳棚裡。一般推測他棄賽的原因是他屬於越野型的超馬選手,習慣在他家鄉明尼蘇達州青翠的草原或森林裡奔跑,這次碰到台北的連日陰雨和午夜的超低溫度,加上跑道相當濕滑,才無法完賽。
努內斯則從前半段就展開一公里四分鐘的高速配速,我和他之間最遠的距離竟然達到八公里之遙。但過了第十個小時他的腳步突然停止,結果在一三二點八公里的成績下也是宣告中途棄賽。澳洲神人跑者馬丁富萊爾(Martin Fryer)也被醫生宣告停賽。
就這樣,受到大眾矚目的三位選手相繼出局,觀眾必定會覺得比賽變得不夠精采吧。但在我心裡,除了奪冠這個目標之外,還有件事我堅持一定要去達成,那就是「廿四小時一定要超過二六十公里」。
我到目前為止的最佳個人記錄是二七四點八八四公里,於第七屆東吳國際馬拉松賽時創下。和這個最佳個人記錄相比,我想達成「廿四小時超過二六○公里」這個目標,或許各位讀者會想說:「怎麼這麼消極的目標啊!」
其實我剛才提到,在東吳超馬這個比賽中,從二○○二年起到二○一○年,連續九年之間我的成績都超過二六○里,所以心裡才想著一定要達成連續十年破二六○公里的記錄。當然,達到這目標之後有剩時間的話,會繼續往前跑,累積更多距離。
我一心只想達成這個從來沒有人達成的記錄,至於奪冠與否倒是其次。在本書接下來的章節裡,各位讀者會看到有一段時期我一心只把「奪冠」當作唯一的目標。
在此,我列出近十年來我參加的廿四小時賽的最佳記錄:
表1:關家良一近十年間24小時賽事最佳記錄
年度 成績(公里) 賽事 月份 地點
二○○二 266.275 東吳國際超級馬拉松 3 台灣台北
二○○三 267.223 世界錦標賽 10 荷蘭於登
二○○四 269.085 世界錦標賽 10 捷克布魯諾
二○○五 264.410 東吳國際超級馬拉松 3 台灣台北
二○○六 272.936 世界錦標賽 2 台灣台北
二○○七 274.884 東吳國際超級馬拉松 11 台灣台北
二○○八 273.366 世界錦標賽 10 韓國首爾
二○○九 263.408 東吳國際超級馬拉松 12 台灣台北
二○一○ 268.126 東吳國際超級馬拉松 12 台灣台北
二○一一 261.257 東吳國際超級馬拉松 12 台灣台北
不瞭解廿四小時賽的讀者,也許不是很理解「超過二六○公里」這個目標的價值所在。所以我順便也在這裡列出最近十年來,全球廿四小時賽中跑出超過二六十公里成績的人數。
表2:全球24小時賽程成績能突破260公里之人數統計表
年度 人數
二○○二 5
二○○三 8
二○○四 3
二○○五 3
二○○六 2
二○○七 1
二○○八 4
二○○九 1
二○一○ 5
二○一一 1
各位知道了吧?廿四小時中能超過二六○公里的選手,每年也才幾位而已。對跑超馬的選手而言,無疑是個大家都想達成的目標。而以上記錄裡,二○○七、二○○九、二○一一年這三個年度裡能在廿四小時中跑超過二六○公里的,全球只有我一個人。從這一點來看,各位讀者是不是稍微能瞭解這記錄有多難達成?
再介紹另外一個數字給各位:在日本國內超過二六○公里的跑者,包含我共五位。擁有兩次以上的記錄只有我,而我自己迄今就總共達成了十二次。
所以我堅持要連續十年在東吳超馬維持住二六○公里這記錄。如果大家可以從中感受到我這麼做的意義,那我也會深感榮幸的。
話題回到第十一屆東吳國際馬拉松賽。
之前提過,我在這屆的東吳超馬賽立下志願要超過二六○公里,奪冠是其次, 但我在比賽前就想過,如果我能達到連續十年二六○公里的記錄的話,應該也是勝利在握吧。我自己在賽前有充分的練跑和調整,所以對超過二六○公里沒有任何不安,反而有一種「就照平常那樣跑,一定可以達成目標」的豁達感覺。
比賽前一天在報到和開幕式時見到其他參賽者,沒有任何人展現出充滿自信的模樣,所以憑感覺我也覺得似乎自己可以獲勝。
我這樣想並不是逞強,也不是一種鼓舞自己的技巧,這只是我客觀感覺到的事情。
比賽前一天晚上,我和同一個房間的日本隊教練井上明宏聊天時,我就預感自己會獲勝。
「井上,我明天可能會奪冠喔。」
「關家呀,我覺得你這人的厲害之處,就是可以這麼相信自己!」
井上教練似乎有點驚訝。他和我相識已經十二年了。
「沒錯,我現在有一股自信的氣。」
他聽我這麼說,也點點頭回答:「關家,看來你有做好腦裡的想像演練(image training)呢。」
當然,如果我沒有任何經驗或是成績的話,嘴裡說出這種大話一定是沒人會理睬的。不過,像我這種經歷無數戰場的人,講出來這樣的話,井上教練必定能感覺到我這番話的份量。
這裡講到的經驗和成績,不見得是只有關於跑步之事。
我常說:「超級馬拉松就像人生。」我在此要強調,到目前的人生裡體驗到的人事物,對我的跑步有很大的影響。人生就像超馬賽,在長時間的比賽裡,很自然會有狀況佳的時候和不佳的時候。
★狀況不好的時候,格外能顯示那個人的人生觀。人在遇到困境要堅忍的咬緊牙根,還是在絕望裡翻不了身那就直接放棄呢?還是選擇苦中作樂、勇敢面對?★
我個人有個不好的習慣,那就是常輕忽了大事,就算是那種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重要大事,也都不當一回事,常用一種隨便它的態度處理事情,自然神經就變得很粗,不夠細心。
以前有人告訴我說:「年輕時的經驗很寶貴,就算要用買的,也值得把它買起來。」真正體驗過人生各種場面的人,似乎會變得很堅強。可是我身邊的跑超馬的朋友,很多都是有一種「隨便它」的樂觀個性。我想,「隨便」就等於「剛好的火候」(日文的隨便和火候的發音一樣),應該就是這個道理吧。
我從小就很內向,一直給父母很多麻煩。父親在他四十五歲那年過世,等我自己也活到這個年齡的時候,我回顧以前的人生,似乎可以看見:「我為什麼是現在的我」的一些理由。
尾聲
和你相遇,就是我人生最寶貴的事
第一次想到要出書,是二00六年廿四小時世界錦標賽在台北舉行後的事。在這場超馬盛會裡我拿下冠軍榮銜。我是個平凡的普通人,從一個平凡的跑者為起點,最後達到世界冠軍,整個過程充滿了戲劇性。所以我想,如果能把故事寫下來,應該會很有趣。
而且,不管是從超馬選手的身份,還是單純從我這個人來看,我連續這麼多年在台灣參加東吳國際超級馬拉松,藉著這個契機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獲得了這麼多可貴的成長,如果我要出書,也唯有先在台灣出才有意義。
然後我把這個點子告訴了「小葉」葉東哲。他也認同我的看法,還答應幫我把日文翻成中文。為了寫書,我開始把舊相簿從抽屜櫃子挖出來,又在電腦裡面撈出許多舊檔案,邊對照邊寫。開頭階段不太順利。當然,如果請專業寫手代筆,很快就可以整理成書。不過我想要用我自己的話來寫這本自傳,就算花再多時間也要由自己親筆寫完。
我利用工作和練跑以外的時間寫書,過程雖然迂迴曲折,但寫完之後,我的感慨卻很深。
★人生經常會有預期以外的突發狀況,在這些突發狀況中,我們克服各種困難,然後變得更茁壯、更體貼人。也就因為如此,生命才充滿刺激和活力。我想,人生也因此而比較有趣也不一定。★
在超馬的世界裡,這些道理依舊存在。我從沒參加過「從頭到尾完全沒有突發狀況」的超馬賽,經常要一邊推進一邊解決問題。
例如,從二00六到二00八年間,小葉連續三年擔任我在廿四小時世界錦標賽的補給員,我們一起達成三連霸的偉業。其中最難忘的是在二00七年加拿大魁北克大會裡發生的小插曲。那次我們取道底特律前往多倫多,在成田機場和葉東哲碰頭後開始辦搭機手續。小葉的證件遞過去之後,櫃檯後那幾位工作人員聚集在那裡不知道在討論什麼,手續辦得很慢。等他們好像討論出結果之後,回到櫃檯前對我們說:「很不好意思,乘客葉東哲先生不能出國。」
聽到這,我們兩人當場傻眼,說不出話來。原來問題出在底特律轉機。只要踏上美國土地的一步也要美簽,而小葉只有取得加拿大的簽證,就算他通過日本的出國審查,也會在底特律被擋下來強制送回日本。
我們日本人到世界各國都不需要簽證,所以也沒想到會有這種狀況。聽說台灣的護照是世界第一不方便,到哪裡都需要簽證。連這種事上都還要受政治壓力,使我覺得很不合理,很生氣。
可是光杵在機場生氣也不能解決什麼,我們必須想辦法解決眼前的困境。
第一案是我一個人去跑,在沒有補給員的情況下迎接比賽。但我堅信,比賽不能缺少補給員,我們兩人必須攜手合作,若沒有值得信賴的小葉幫忙,肯定會影響我的比賽。所以這個方案不通。
我繼續想辦法,那麼讓小葉換班機,改成從日本直飛加拿大,而他已經有加拿大簽證了,這條路走得通。我趕緊打電話到旅行社詢問機票的事,結果今天的飛機來不及,明天的班機則可以開票給我們。我二話不說,決定就這麼辦。
就這樣,小葉晚了一天抵達加拿大,順利和我們日本隊會合;他在會場幫我時,表現得超乎我的期待,這也促使我在那次賽事中有好的表現。取道底特律的機票雖然作廢了,航空公司也不肯退我們錢,但我還是很開心,因為小葉能到場。
這些小插曲都過去了,卻也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真的,有這樣不預期的突發狀況,你我的人生才充滿刺激;困境是注定會發生的,我們在其中不斷接受考驗,而可以和我共患難、不斷幫助我的朋友,才是真正的良朋密友。
當然葉東哲只是一個例子。我在台灣遇到的人,全都對我很親切。每次拜訪台灣,我的心一定會被洗滌一番,這種清爽的心情讓我在比賽裡可以拿出好的表現。我在超馬世界可以以這麼成功,絕對是因為透過東吳國際超馬賽的結緣,長年和台灣相處的關係。
我對此一直抱著感恩的心,我不會忘記的。
「相遇」是人生的寶物。能認識在台灣的你,我真的很幸福;和台灣的你相遇,就是我人生最寶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