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那遥远的地方∕伊丽莎白.毕博(Elizabeth Bibb)
「其时,香格里拉如此美好,带着些许存在于所有美好事物核心的那种神秘。」--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失去的地平线》
想象詹姆斯.希尔顿在1933 年的小说中虚构的人间天堂香格里拉时,「神秘」是少不了的语汇。尽管希尔顿笔下男女和谐共处且青春不老的神奇国度纯属虚构,他所引发的谜团至今仍持续引发书迷揣测,究竟希尔顿这个秘境王国是以何处为灵感。其中最有可能的几个地方,都高踞在喜马拉雅山区。有数以百计的喇嘛寺高悬在云雾飘渺的山峰之间、强风吹拂的平原与田园山谷、沉浸在神秘与矛盾之中的西藏与中国西部,看起来是符合香格里拉的条件的。这个地区美丽、遥远,藏传佛教繁复的仪式,刻苦坚忍的高地民族,在在强化了它的神秘感。这片土地似乎与时间无涉,一如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
尽管西藏高原地处偏远,它并非与世隔绝,因为早在公元7 世纪,甚至更久远以前,西藏与邻近地区之间的文化交流就已展开。西藏与外界接触的管道之一,是一种建立在神秘事物与传说上的交易,后来发展为利润可观且双方互蒙其利的商业与文化交流。此一交流就依附在Camellia sinensis(山茶科茶属)之上──所有茶叶都源自这个品种,从云南的茶林到四川的茶园皆然。一般相信,中国是茶的发祥地。最早野生于中国西南部亚热带云南山区的茶,先是被人发现具有药效,后又被发现是兼具营养与美味的饮品。茶确切的起源已不可考,然而最常被引用的故事是这么说的:从前,一片茶叶从茶树上掉入某位中国皇帝杯中滚烫的沸水里,浸泡出美味又养生的饮品,让他大感惊艳。那位皇帝,应该就是相传写下《本草经》的神农。茶很快就成为贵族间备受珍视的贡品,也成为帮助佛家僧众长时间参禅的秘方。茶不再只是商品,甚至成为一种货币形式。
茶究竟如何来到不可能种植茶叶的遥远西藏,已经遗失在古老的民间故事和传说中。经常被提起的是唐朝文成公主嫁给藏王松赞干巴和亲的故事。在文成公主从中国带来的许多礼品与随身物品当中,最受珍视的就是茶叶和一尊释迦摩尼佛雕像。不论茶如何来到西藏,在这里,它成为必备之物,比在中国更甚。西藏高原的严酷气候与高海拔让农业严重受限。当地的饮食几乎全为蛋白质与脂肪,没有什么蔬食可言。茶,除了可口与暖身之外,也提供了西藏人亟需的营养。对西藏人来说,茶不仅是饮料,也是食品。与牦牛酥油或青稞粉捏制的糌粑混合后,茶就成了让有限的食品种类多几项选择的好方法。茶含有咖啡因,有助于参禅时保持清醒,但也容易上瘾。喝茶在西藏成了日常习惯之后──先是在贵族与僧人之间,后来普及至游牧人与农民──中国人意识到,要保护边疆不受包括北方蒙古人在内的骠悍游牧民族侵扰,茶可能就是解决之道。中国拥有西藏想要的东西,同样地,西藏也有中国想要的东西,那就是马匹。宋朝年间(公元960-1279 年),中国可供放牧马匹的土地有限,往北、往东又受限于外敌来犯的威胁,因此他们转而寻求来自西藏、强壮而步履稳健、能耐受喜马拉雅天候与地形的良马,寄望牠们帮助中国的军队戍守边疆。卖茶换马的交易逐渐壮大,发展成茶马古道,这片路网有3000 公里长,马队与成群结队的挑夫、骡人便沿着其中的道路与山隘往返于中国和西藏之间。始于宋朝的茶马互市一直持续到20 世纪。经常被误称为南方丝路的茶马古道,对商业与文化交流的贡献实不下于丝路。
到了宋朝中期,每年已有多达2 万5000 匹藏马翻山越岭从进入中国。11 世纪下半,几乎每年都有多达650 万磅的茶叶,从四川西南部运送1450 公里进入西藏。到了1074 年,四川已置茶马司,主管茶马贸易的推广、监管与税征。茶马古道有两条主要道路:从四川省雅安开始,经甘孜与德格的北路,以及南路。但所有的道路最后都通往西藏的心灵与精神之都:拉萨,商人、朝圣者与喇嘛在此交融杂处,祈祷、喝茶、言商。尽管有藏马相助,宋人终究为蒙古征服,但茶马贸易仍一直持续到明(1368-1644)、清(1644-1911)两朝。时至清朝,每年有1560 万磅茶叶售往西藏,占四川收成总量的90%。
西藏人喜爱的茶与中国人最珍视的茶不同,有一部分是因为藏人寻求的饮品必须能提供他们饮食中缺少的营养,且要能够搭配他们的主食,牦牛酥油、肉类与青稞。输往西藏的茶叶被称为边茶或砖茶(指为了运输方便而压制与包装茶叶的方式),主要种植在四川省,但也有来自云南省的野生、高大茶树的茶叶出口到西藏。砖茶除茶叶外,还带茶枝与叶梗,先经蒸或烘,然后压制成长方形砖块状,再加以陈放。这种制程让它可以经受长途山路跋涉,也易于携带。砖茶装入方便运输的狭长竹筒,称为「包」,再放到挑夫或骡子背上。挑夫以运送货物的重量计酬,所以都会尽量多背几包。最强壮的挑夫一次可背负1 5 包,甚至更多,相当于1 8 0 公斤左右。
距雅安2 0 分钟路程外,有一个真人大小的雕像群,纪念这些踏上生死交关的痛苦旅程,翻山越岭将茶叶运送到西藏的男子。这是少数尚存的具体事物,能让人忆起这些男子所经历的一切。他们之中只有少数几位还在世,能够讲述他们惊险无比的冒险经历。运送茶叶与马匹的商队不仅得对抗严酷的天候与令人难以呼吸的海拔高度,还要面对路途中不可预见的危险──盗贼与土匪,以及紧临险峻峡谷的崎岖山壁与狭窄山径,稍一失足可能就会送命。活下来的人,总有关于他们曾走过的神秘土地与高山峻谷的故事可诉说。
随着对茶叶与马匹的需求愈来愈大,做为西藏精神与文化心脏的寺庙也成为重要的贸易中心。许多寺庙资助大型商队,僧人在路线上行旅的安全也受到保障。寺庙由于宗教与商业的融合而累积了大笔财富。世世代代以来,对西藏人而言唯一比茶还重要的,就是佛教信仰,而寺庙主要便是透过茶叶贸易与衍生而来的许多旁支掌握权力与财富。商业与信仰的交融,到今天仍可以从茶马古道上络绎于途、绕圣山与寺庙的朝圣者身上看到。
尽管对马匹的需求减少,西藏与中国之间的贸易仍持续发展,砖茶一直到2 0 世纪中期仍可作为货币使用。公路取代了过去商队往返山区所使用的复杂山口与道路网络。两地贸易中,另一种来自西藏、让中国人趋之若鹜的商品:冬虫夏草,取代了马匹的地位。这种奇异的寄生真菌以昆虫的幼虫为宿主,吸收牠们体内的养分生长,自从其神奇的疗效被发现以后,以帐棚为居所的游牧民族就开始发财了。但茶仍是重要的进口品。西藏人是全世界最爱喝茶的民族,而茶对他们来说不仅供饮用,还是社会的黏合剂,连结起家庭、社群与陌生人,也是藏传佛教仪典与传统中不可或缺的要素。
人们说香格里拉是一个概念,不是一个地方,蜿蜒的茶马古道也一样,是个概念。
茶马古道不仅是曾经繁忙的贸易路线,也不仅是今日残存的鹅卵石小道,它让世界看到西藏的神秘,也把外面的世界带入西藏。穿越世上最美丽脱俗、却也是艰难恶地的这条道路,其意义将永远不止于商业。它以世俗的财富吸引旅人,但对愿意张开眼睛的人,它也拥有尘世以外的财富。茶马古道就像神话中起自香巴拉(梵语音译,指希尔顿所虚构的那种世外桃源)的「天路」。它体现了直到今天仍可在这个地区看到的种种矛盾,世俗的与心灵的在此共处,彼此拉锯,而沿着茶马古道走一回的旅人,也都踏上了自己的香格里拉追寻之旅。
作者序
寻访天上人间
这一切,都是从九寨沟开始的。九寨沟位于四川省北部是中国最受欢迎、位置最偏远的国家公园。在这里,清澈的水流自雪峰流泄而下,注入一连串翡翠绿的湖泊、池塘、溪流与细水,间或点缀着碧蓝的瀑布和丰美的植物。传说西藏的天神用云和风磨成一面宝镜,送给一位女神,后来女神不慎让宝镜掉落,碎片散落在九寨沟,成为118 座晶透的湖泊。九寨沟于1960 年代被一群伐木工人意外发现后,至今还没有太多中国人认识它,知道的外国人更少,每天2 万名游客中有90% 都是中国人。我在当地的摄影朋友都说,九寨沟是全中国最上镜的地方。也是在九寨沟,我第一次听说茶马古道。这条古老的贸易路线起源于2500 多年前,当时,中国的商人开始卖茶叶给西藏人换取马匹,以抵御不时来犯的蒙古铁骑。很快地,这条道路就超越了茶与马的贸易,成为文化交流的道路。偏远地区的民族在一条条深入西藏高原的山路沿线,交换着物品与风俗。这一片路网,至今仍有一部分蜿蜒于九寨沟。
我震慑于这片仙境般的美景,也深为茶马古道的故事所吸引,于是我向已合作了32 年的《国家地理》杂志的编辑提出了这个报导题目。我在三个不同的季节来到九寨沟,度过了宛如置身天堂的四个星期,为周遭夸张到不可思议、几乎到达俗艳程度的绚烂色彩而赞叹。这些色彩极为亮丽饱满,我甚至有点担心杂志读者会以为这次我修图修过了头。从那时起,九寨沟就成为我心目中的天堂,对一个摄影师而言,这里就是我的香格里拉──在每一个层面上都如此。在九寨沟拍到的照片让我欲罢不能,想要进一步探索这条传奇的贸易路线。完成九寨沟报导后(刊登于2009 年3 月号的《国家地理》杂志),我已准备好继续追寻茶马古道,这后来成为费时两年、寻找其他天堂秘境的一段旅程(也成为另一篇杂志报导)。
正如我在世界各地的工作坊与讲学中经常提到的,一个摄影师的职责、也是他最大的挑战,就是要把一个主题拍出前所未见的新意。每次展开工作前我一定做足功课,读遍所有文章,设法把前人拍过这个主题的所有照片都找出来看,务求成为这个主题在每一方面的专家。但是在茶马古道的例子中,可供参考的研究资料却少得让人讶异。我找到几本从中文翻译而来的书籍,全都没有照片,还有一些旅游网站,提供在西藏与周边地区(云南、四川与青海)以及西藏自治区的私房旅游路线。茶马古道涵盖了纵横于西藏高原山脉、湖泊与河流间的三条主要道路。也许这个主题的规模与范围太大,使得策画与后勤工作超越了大部分杂志与书籍出版者所能负担。另一方面,这一片由山隘、公路与步道所形成的网络朝四面八方辐射,涵盖了形形色色的地域与文化,使得要找到一个中心焦点,或说一个叙事上的「黏着点」,变得难度十足。但这个主题的复杂度并未使我却步,反而成为我展开茶马古道报导的最大动力。我要的正是这样的任务:针对一个在中国以外几乎无人知晓的主题拍出一篇新的故事,篇幅与复杂度都足以让《国家地理》杂志投入至少一年的时间采访。
2008 年早春,距离北京奥运只剩下几个月,我计划从茶马古道北端、四川省雅安的第一次采茶工作展开报导。那时整个中国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气氛,全国上下都忙着为中国在新千禧年最盛大的一次亮相做最后准备。然而3 月15 日,也就是1959 年西藏抗暴周年这一天,拉萨与成都以西的康区发生暴动。中国政府对外国人关闭了所有通往西藏的道路。因此,2008 年我在中国大多数的时间都用来拍摄──还兼品尝──大量的茶,等待进入西藏地区的许可,以展开我在茶马古道沿线的旅程。
「茶」本身就是一个浩瀚的题目,要体验它,没有比中国更好的地方,因为所有的茶都源自中国。说这句话相当大胆,因为今天有太多不同种类的茶,更别提产茶的地区愈来愈多。尽管如此,一般相信喝茶的发源地在云南省南隅的热带地区。这里的海拔高度、气候和雨量都符合种植茶叶的理想条件。初次造访这个地区是在1990 年代早期,当时我正为《国家地理》杂志拍摄一篇报导,从湄公河在青海省境内西藏高原上的源头,一路追溯到它在越南的出海口。途经云南西双版纳地区的普洱,我拍下了中国最昂贵茶叶的采收与处理情形。数百张画面涵盖了茶叶从整理、干燥、分级到包装的各个生产阶段,但其中只有一张一对母女盖着塑料布在雨中采茶的照片刊登在杂志中。因此,我全心拥抱重访这个主题的机会。毕竟,茶马古道有一半是茶造就的。
l 2-3 奔子栏书松庵的比丘尼手捧古老的经文研读。
l 4-5 身着节庆盛装的西藏少女穿戴土耳其石、珊瑚与银饰。
l 6-7 经幡旗飘扬在圣湖拉玉龙错碧绿的水面上方。
l 8-9 大型货车行驶在德格东方海拔5000公尺的雀儿山山口,相形下只是小小黑点。
l 10-11 松赞林寺高踞在云南省香格里拉(前身为中甸)的山坡上,《失去的地平线》中的喇嘛寺可能即以此为灵感。
l 12-13 本书作者∕摄影麦可.山下于西藏。
l 14-15 四川省西北部,九寨沟仙境般缭绕的雾气映照在五花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