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探访台面下的世界之都
界定一个世界之都的国际地位有好几种方式——而不管选择何种方式,东京都可以提出它的论据,主张自己是真正的世界之都。
东京不仅是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的首都,而且也是已开发世界中不折不扣最大的都市。东京都里就挤了一千两百万人口,而关东区的人口则超过三千万。东京跟纽约和伦敦一样,在金融、贸易、工业、学术——尤其是信息方面同样是最重要的中心。企业总部、跨国组织、银行、学术、文化和教育设施的异常集中,使得东京在数个世界大都市之中居于领衔地位。
东京这种台面下的世界之都的地位,是在二十世纪八○年代中期取得的。东京富有活力、面向多且高瞻远瞩。它并不美。它那壮观的建筑和独特的文化场所才使得它有点看头。这座城市的文化自有史以来就大受日本以外的文化所影响。在两百多年的锁国政策之后(1639-1853),从十九世纪中期开始,日本就对世界开放,对异国事物的开放于是乎成了信条。在随后马不停蹄的现代化过程中,东京成了整个国家进行变革的发动机:在欧洲和美洲建筑以及都市公共建筑术的多种模式方面,成了测试其适用性的都市实验场。
这种「大跃进」并非没有挫折。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以及二次世界大战一九四五年的轰炸,使得这座城市几近毁灭。尽管东京每次都懂得在破坏之中重新建设,但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还是沉寂了二十年,处在世界的边缘。直到一九六四年东京举办了奥运,才在世界上有所表现,而这也象征着日本战后时期的结束。不过,它那世界大都会的地位却要归功于八○年代的经济繁荣,以及日本在后现代信息经济当中所扮演的领衔角色。如今东京不再苦苦追赶世界上城市公共建筑的潮流,而是产生出自己的且在国际间博得赞赏的都市化了。
十九世纪初,当日本致力于迎头赶上西方工业国时,做为日本所有大都市先锋的东京,展现出强烈的意志,要从封建社会的重镇,转变成可以跟西方所有都市相较量的现代首都。尽管日本在工业和经济方面所达到的成就,不仅赶上甚至超越许多西方国家,但东京一开始并没有着力于发展成耀眼的世界大都会。这座城市尽管很快就走向现代化,但它的都市化却不肯按照西方的模式。奇怪的是,东京之所以能够取得世界之都的地位,却正是因为抗拒全盘西化。直到二十世纪七○年代后半,东京还把它本身的进步和都市化的地位大致看成是负面的。许多现代建筑师和都市规划者——以及像这样的日本现代社会——不仅把这座日本城市看作是病态,甚至是无可救药的。这个自我形象要等到八○年代后工业信息时代的到来时才有所改变:东京这时才发现到,本身这个都市模式,不仅至少可以跟先前的榜样相比较,甚至还更加进步。这座城市在自己身上找到的标准,不仅能跟西方的大都会相提并论,甚至可以形成对照。
这座日本首都尽管有若干明显的问题,像是都市高速公路长时间的交通阻塞、环境污染以及缺少绿地,但也为自己的优势感到自豪:东京是个运作得非常顺畅的商业大都市。它有友善的住宅区和旅馆,几乎没有什么犯罪事件,拥有世界最好的大众交通网、不少有吸引力的大众场所、强势的都市中产阶级,以及一般城市所少见的活力十足的大都会生活。
如今对这些优点的认同有来自内部,也有来自外部的。全球化使得大家对东京的兴趣很快就浓厚起来。而国内外的建筑界及外界人士对它那具有世界性的大都会文化及建筑尤其好奇。来东京的外国游客人数年年攀升,而它也把身为日本门户的角色扮演得很好。造就东京成为世界之都这种独特的成就的要素,除了日本的经济力、很好的福利以及人民的科技素养之外,肯定还有一般建筑以及公共建筑。意大利建筑师兼作者维多李奥.葛雷哥第指出:「日本乃是世界上技术最先进、最富创造力的国家,在成效、组织、投资和研究方面拥有巨大的产能,还有就是力求精准的意识,这是千百年来技艺高于艺术的传统价值观所产生的成果。」
十九世纪中期,当日本的现代化政策开始推行时,从西方引进了大量的货物和知识并详加研究。当时日本的成就主要取决于进口事物的质和量,好比今天它取决于跟国外的贸易和信息流的互通那样。信息流、媒体流以及数据流在世界各地的革新,使得东京成为世界最重要的都市之一。如今,日本所输出的货品比所输入的还多,不过呢,它所输入的信息也比所输出的还多。在日本,大家对世界事件的兴趣深入到整个文化以及日常生活。译成日文的书籍、期刊、影片,乃至各种媒体,早在七○年代就已经远远超过由日文译成其他各国语言的媒体的数量。在日本发行的日报有八种,经济报三种,运动报七种,期刊则有两千四百多种。它的博物馆、美术馆、音乐厅、展览馆以及休闲设施之多,在世界上是无与伦比的:在东京每一天都可以见识到独特的展览、演出、演讲、音乐会以及体育活动。
由东京的观点来看,国外——不只是纽约、伦敦、巴黎或北京,还包括亚洲和非洲的大都会——都要比从纽约或伦敦的观点来看更为接近。在这个「都市时代」,就身为新品类的大都会的榜样来讲,东京早就不仅是一个重要国家的首都,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都会中心。英国记者彼得.波凡,把东京叫做「隐形的世界首都、不发声的重镇」。东京可以说是全球信息流最为密集的枢纽,所以称得上是「信息世界城」。
就道德领域来讲,东京的社会及都市结构,是既受到东方也受到西方观念的影响的。尽管这个城市在最近三十年有过急剧的转变,但它那江户时代(1603-1868)的前现代结构,仍有大部分还保留着。东京是个不折不扣的亚洲城市,有着悠久的传统和既定的秩序,所偏好的是「不求综合的融合」,这并不仅显示在不受西方现代公共建筑原理所影响而建成的环境上。东京不断的发展但并不按照整体的计划。早在江户时代,这种都市化所重视的,就已经是部分而不是整体。如今在建筑界的实验和创新精神并不仅仅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要。东京都有着非比寻常的毅力和灵活性,也持续散发着未完成和易消逝的光芒。最能表征东京之无止境的,莫过于建筑的不断更新。这座城市的改变之强烈、之快速,就连常来的游客也会不断感到惊讶——尤其是在八○年代后半以及九○年代前半的泡沫时期。不少新建筑拆毁了,其中还不乏精心杰作,而即使是在建筑投资减少的萧条期间,也一直有新的建筑取而代之。如今这种一去不复返的建筑,不仅包括了古典现代派出色的代表,甚至包括六○年代代谢主义建筑的里程碑,乃至于新近的作品。经济方面每次新的循环,都会摧毁前一次的遗产。如今资源虽然较为短缺,从而大家开始比较重视永续性、节约和环保,然而千百年来拆毁并重建的传统依旧占了优势。大家可以从东京不断的重建这方面来看待。它并没有什么古城或是历史性的纪念碑。就连建筑师莱特著名的帝国饭店,尽管它经历过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和二次世界大战而仍保持完好,却还是毁于一往无前的消费主义和资本主义。
所以说,在东京传统的精华就含藏在无形的事物中。这座城市本身,它的缺乏空间、天文数字般的地价,以及混乱当中的秩序,都比单一建筑的半衰期来得重要。这座城市拿来定义自己的,是事件、信息流、里头人的活动,以及迅速而持续的变迁。它对新奇事物的追寻也比它的体态或是物质的存在来得重要。东京是个求新求变而非保守复古的城市,它好比一间大戏院,而不是一间博物馆。东京一直是难以定义的——它能够把都市的现实和梦想的虚构结合成不可分割的整体。在这个并不具现代意义的脉络中,东京产生出一种都市的以及建筑的文化——尽管(或许正因为)有种种乱象和矛盾——却一直以它那前卫的规划和无与伦比的实践精神让世界刮目相看。
如今,东京不再位于边缘,而是处在现代世界的中心。二十一世纪——连同它所有的承诺、迷惑和矛盾——如今已经以一种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集中度体现在东京呢。
波同德.伯格纳(Botond Bognar)
*译者注:波同德.伯格纳(Botond Bognar),一九四四年次。曾在布达佩斯和洛杉矶攻读建筑。撰写并编辑许多有关当代日本建筑的出版品。曾在东京工业大学任教。目前担任伊利诺大学教授。
前言
东京:-奇妙的混乱
东京是个奇妙的混乱。只要它还存在,就该造访一下。
我对这座城市的眷恋开始于一九九八年,可以在东京待上一天开始。从此以后,笔者每年至少会来东京一趟,而越了解就越感兴趣。当笔者二○○一到二○○二年间靠奖学金在东京生活时(在本书第196号大楼里),便充分利用机会或搭电车、或步行或骑单车来认识这座城市。笔者一直觉得很讶异,直到目前都还没有一本德文书专门谈论东京的建筑。于是笔者打定主意,撰写这本建筑导览,来分享笔者对东京的喜爱,并引起大家对它的注意。笔者已经多次为对建筑有兴趣的人群导览过东京,而且还很愉快的发现到,我对它的喜爱有增无减。我很快就有了「东京通」的封号。事实上,笔者到目前所认识到的,就是这座城市是认识不完的。于是,认识并了解东京及其建筑,就成为笔者的大任务。
在了解这本关于东京的建筑的书之前,首先应该知道何谓「建筑」以及何谓「东京」。在此,两者都并不容易定义。因为在东京,设计跟建筑、都市建筑跟建筑,乃至于都市及其外围,也就是关东区之间的界线是流动的。这本建筑导览是以东京二十三个区,且是一九四五年之后建成的建筑为限。这里也不介绍公寓大楼,因为并没有开放参观。而选出的建筑里,有由日本的、也有由国外的建筑师所设计。
当然,东京的建筑只能在日本建筑以及世界建筑的脉络中加以理解。同样的,这里的建筑也需要东京都的背景来了解或归类。不过这两件事都超出了本书的范围。
东京首先令西方游客惊艳之处,就是它的规模:有着广大腹地以及三千两百万人口的东京,是已开发国家中最大的都会之一。德国的日本建筑专家波同德.博格纳甚至认为(至少在亚洲)它是世界之都。在此,笔者也想谢谢他为本书写了简介,在世界之都的脉络下界定了东京。
东京之所以有趣,除了它的规模之外,也有其他理由。它可能是第一个把日渐都市化的人的未来考虑在内的都市。二○○○到二○○一年间,荷兰建筑机构(NAi)把一场有关日本建筑的大型展览取名为「迈向完备的景观」(Towards Total Scape),这个名字对东京来讲取得很恰当:完备的都市。它有完备的环境;它是不可或缺的;它提供一切。所以它并不是关东区的,而是全国的重镇,可说是独一无二的都市。所谓的「东海道」,就是由东京经过千叶、横滨、长崎、名古屋,然后到关西、大阪、神户和京都,这么一大片有许多大城市的地带。这块超大地带住着六千五百多万人:相当于好几个欧洲中型国家的规模。如今,所有的人口统计研究都预测到,会出现好几个这种让越来越多人生活、工作和休闲的大都市地带。对建筑来讲,这种高密度意味着某种贬值:只有在东京,土地比地上的建筑平均贵上十倍。这就说明了这里的建筑为什么并不要求耐久。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所提出建筑的三大支柱之一的耐久性,在东京是找不到的。
对东京及其建筑产生深远影响的,除了房屋市场的逻辑之外,还有它的木造建筑传统,以及几次破坏的经历。单是在二十世纪,东京就遭遇到两次几近全毁的破坏:一次是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一次则是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轰炸。于是,从中所形成的,并不是对稳固性的追求,反倒是对建筑的短暂性的心理准备。而这就是近年来日本建筑所著力、所发挥才智的重点。在东京,不断出现了不可能的建筑。这里所产生的并不是纪念碑。事实上,有些值得收录在本书的建筑已经进行了改建,有的则面临拆毁的命运。
日本的当代建筑可以说是从一九四五年八月广岛和长崎受到原子弹轰炸的那时「开始」的。虽然早在一八五三年,日本开放经济门户的时候就已经对西方建筑术感到兴趣,而且并不只是输入,也还把所学的输出(例如输出到台湾)。而在美国的轰炸机显示它对日本城市及其建筑的破坏性之后,这里却全面兴起对传统木造建筑术的热潮。
广岛和平中心的兴建,让当时年轻的丹下健三首度把日本木造建筑的原理转译成西方外观的现代建筑:这个成就具有深远的影响,它持续到今日并扭转了日本整个建筑术。虽然(美国)莱特、(法国)柯比意以及欧洲现代派曾经在日本留下鲜明的脚印,但要等到七○年代代谢主义运动的出现,日本才有独当一面的现代派。一九六八年莱特在东京改建了著名的帝国饭店,以及一九六四年东京举办了冬季奥运,这两个建筑事件大致反映了日本地理政治的变迁:从战犯国变成美国和西方亲密的盟邦,从瓦砾堆变成经济奇迹之国。有了蓬勃的经济发展,代谢主义者天马行空的梦想才得以实现。他们所构想的建筑有些确实建造了起来,甚至保留到今天,且有些也的确具有建筑上的价值。不过,代谢主义者所带来的是双重的解放动力,它跳脱传统,也跳脱了西方的典范。在日本现代派的祖师丹下健三的周围出现了不少风格迥异的建筑师,他们对日本和东京建筑的影响持续至今。对代谢主义的投入跟脱离,便界定了日本后来两个建筑师的世代。至于国际性乃至于后现代的风格,在日本也有所体现,不过八○年代第二度经济繁荣(如今回顾则看成是「泡沫年代」)时的建筑术则更具特色。在喧嚣、繁荣的都会中,精心设计的清水混凝土构件就成了与之区隔的适当建材了。
日本经济学者把九○年代看成是失败的十年,然而在建筑这块领域上,却是大放异彩,并为下一世代打好了基础:东京的建筑术聚焦在私立的跟公立的文化建筑,以及带有外文字眼的新式建筑计划。它们之所以叫做「片假名建筑」,是因为这里所引进的新类型,只有利用片假名才能拼出它们的称呼。早在八○年代,西方建筑师就已经受到任用,而在九○年代,他们也可以完成各式各样的任务,打造令人耳目一新的建筑类型:「品牌建筑」。时尚名牌的建筑在富裕而崇尚流行和名牌的东京大行其道,从而改变了像是表参道整条街的外观。另一件具有影响力的事情就是东京湾的海埔新生地。它使得东京的城市外观每年都有剧烈的变化,从而形成新的轮廓和处境。它促成对地方特色、文化定位和场所氛围的探索,甚至可能产生深远的影响。不过,东京能否成功的把自己定义并打造成一个水上之都,目前还不得而知。
明信片上的东京常常是高楼林立,而新宿耀眼的天际线(背景最好还有座雄伟的富士山),成为日本人的集体记忆,并盛行于流行文化及其游客当中。其实,尽管东京有不少大楼,至今却一直都是有许多小区块和低矮房屋的城市。土地狭小以及土地合并的法律规定形成新建高楼的阻碍,从而在日本促成具有特色的高楼群,也使号称日本川普的(房地产大亨)森展现出独特的风格。这种常见于东京的典型建筑类型,就是在较小的地皮上建起较高的大楼。不过在一般的住宅区,常见的却不是公寓大楼,而是栉比鳞次的小房子:大东京中的小房子。在一个把大家界定成中产阶级的社会中,房地产是相当重要的。只有军队、铁道、监狱或是污水处理厂才拥有相连贯的大地皮,而不动产开发商要不是投予觊觎的眼光,就是直接将它变成三度空间的赚钱机器(也就是大楼的意思——译者注)。本书也会介绍这类的例子。
在日本,人们并没有把城市公共建筑看成是三度空间的艺术型态。影响东京城市公共建筑的,反倒是稻田的传统型态,而几乎一手掌握都市开发的铁道会社,他们的利益和标准才具有决定性。在这个日本首都当中,不管是大场所、都市公共建筑的轴心,乃至于皇居,都算不上公共且公开的表征。
截至目前为止,东京仍然不具特定型态,而只有形形色色没有明确的天际线,没办法从任一小部分具体而微的象征整个大都市。在东京,居住算是一件私事:人们不会在这上头花大钱、充场面。住宅不过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在家跟在街上并没有两样。被东京大都会所围绕的外观内敛的皇居,不过是有个样子而已。
那么,在广告、流行文化和霓虹灯遮盖之下的东京建筑迷失了吗?它还有重要性吗?当然是有的,只不过在东京的建筑中存在的是变,而非不变。东京就跟它的建筑一样,永远是未完成且易消逝的。这里并没有行之有效的纪念性建筑物保护令。这里有的就是随机应变,而不需要什么彼此融合。
伍尔夫.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