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草间弥生:圆点的执念
文∕游崴
圆点教母在伦敦
2012年春天,草间弥生现身伦敦泰德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82岁的艺术家顶着鲜红色假发, 目光如炬,一身鲜红色服装爬满了白色斑点。当她在自己的画作前面时,看起来几乎像是作品的延伸。
这是草间弥生在英国最大规模的一次回顾展,横跨了这位「圆点教母」60多年的创作资历。展览开幕前不久,她的自传《无限的网》(Infinity Nets)英文版才正式在英国书店上架,等于提供英文世界一份绝佳的创作自述。
草间弥生的创作生涯完全以日本与美国为根据地,与英国艺术界始终未有太多交集。距离上次她在伦敦蛇纹艺廊(Serpentine Gallery)的个展,已是12年前的事。如何消化这位日本艺术家与英国艺术圈的这段文化距离?英国媒体不免又祭出了YBAs(英国青年艺术家)──除了把精神官能倾向上轻微得多的艾敏(Tracey Emin)与卢卡斯(Sarah Lucas)拿来比较,更热门的,则是把赫斯特(Damien Hirst)的圆点画(dot paintings)再度搬上台面。
这无疑是一场惨烈的模拟。当草间弥生于1950年代开始在纸上铺陈圆点的时候,赫斯特根本还没出生。但不能怪媒体的联想,因为在YBAs阵营里,赫斯特是少数与草间有交集的艺术家。1998年,赫斯特便曾在纽约访问过草间,并透露对其圆点的喜爱──尽管是基于截然不同的看法。
赫斯特在2001年发表他著名的圆点系列《数字画》(Painting-By-Numbers),时间恰好是草间在蛇纹艺廊首次回顾展来年。当时便有艺评认为赫斯特的圆点画,受到了草间的影响。如今在草间的泰德回顾展开幕前夕,赫斯特的圆点画系列又在高古轩画廊(Gagosian Gallery)展出,紧接着,赫斯特的大型个展又将在泰德上档。时间或许太巧合,也让这次草间弥生在英国睽违12年后的现身,一开始就像是一场圆点正名行动。记者们追问草间对赫斯特的看法,坐在轮椅上的圆点教母含蓄地说:「很高兴这个我从小开始使用的圆点,在大家齐心协力之下,变成了通行世界的爱与和平的符号。」
逼视恐惧与幻觉
草间弥生在1929年出生于日本长野县松元市,家族事业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苗圃批发商,这让她从小对植物就很有兴趣。10岁时就想当艺术家的草间,一直受到母亲管教问题及保守家庭观念的困扰。在自传与访谈中,草间不只一次提到母亲拘谨严格的个性,及男女关系混乱的父亲。小时候,她曾经被母亲强迫偷窥父亲与情人之间的性爱过程,这个经验后来变成了她精神创伤的重要来源,她开始痛恨男性阳具,也对女性性器冷感,对性的恐惧一直伴随她至今。
幻觉与强迫症也主宰着草间的心灵。她从小就常听到动植物对她说话,看见物体散发着异样光晕,还有过灵魂出窍的经验。有一次,她盯着红点纹样的桌布出了神,不久发现斑点溢出了桌布,向四周蔓延开来。这些斑点从此没有离开过草间的世界,也成为她日后创作上最重要的母题。
草间并未逃避她的精神官能症,而是逼视所有的恐惧与幻觉,让自己淹没其中。对她而言,艺术是一种自救,更是一种自我消融(self-obliteration)。这是草间弥生的创作动力学。当1998年她接受赫斯特的访问时,被问道:「似乎你的作品里充满很多欢愉,但书写却很哀伤?」草间弥生回答:「我不认为我的作品有你所想的欢愉,我能够某种程度上活到现在而没有自杀,纯粹就是因为我用艺术抵挡我的病症。」
二战结束后,草间弥生终于一偿宿愿踏上习艺之路,赴京都拜师学习胶彩画(即当时所谓「日本画」)。但她很快就对胶彩画的传统包袱感到不耐,透过杂志与画册上的二手信息,草间开始接触西方的立体派与超现实主义,探索非传统的抽象语言。随着在日本国内的几次个展,草间逐步在日本艺坛建立名声。1955年,她的三幅水彩作品获邀参加纽约布鲁克林美术馆的联展,这也是她首次的海外展出。
草间弥生在1950年代的纸上作品尺幅都很小,却展现了非常幽暗深邃的特质,画中形象有时是细胞或果核似的生命体,有时则是斑点覆盖的洞穴,或散布枯枝的荒地。艺术家并不打算让我们的观察力有一刻松懈,总在那遥远的、理当于视觉上慢慢淡出的边界上,植入了一排微小的芽,或是在飘浮球体下牵连出一条极细的线。这些作品展现着令人战栗的图像繁殖力,要求观者以无止尽的观看来换取。艺术经验在此,被草间推演成一种像是施虐与受虐关系下的强迫症。
在1951至1957年之间,草间弥生创作了数千张的纸上作品,其中已透露了她未来创作生涯中两项重要的形式母题──圆点与网纹。草间这时期作品中的有机形体,带有米罗(Joan Miro)与克利(Paul Klee)等超现实主义者的影子,但却显得更晦涩、更神经质得多。细腻的色调变化,则反映了她最早的胶彩画训练。
草间弥生不讳言,「想到在京都习画的那几年便想吐」。她对当时日本艺坛的师徒制、保守作风与沙文主义难以忍受,一心只想到美国发展。当时战后日本的社会风气并不鼓励女性创作者自我实现,草间只得自己想办法建立联系。早些年,她曾在旧书店买到一本欧姬芙(Georgia O’Keeffe)的画册,深受启发,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给这位当时已很知名的美国女性艺术家,希望能获得她的引荐。半年之后,草间出乎意料地收到欧姬芙回信,带给她很大的激励,自此两人也成为朋友。1957年底,草间弥生终于启程赴美,在西雅图短暂停留后,来年真正踏上纽约的土地。她身上只有很少的旅费,但带了一千多张自己的纸上作品。她立志要在这里找寻藏家,以创作营生。
抵达纽约后的草间弥生,随即开始创作她著名的「无尽的网」(Infinity Nets)系列,手法是把先前的网纹母题纯化为小单位,不断重复施作,最后铺陈为近乎灰白色调的绘画表面。「无尽的网」的风格有些相近于瑞曼(Robert Ryman)的低限绘画,也反映了1950年代后期,纽约艺坛从抽象表现主义慢慢过渡到低限主义的转向。只是,相较于将感官经验压抑至极微,草间弥生的低限终究带有无法消灭的身体感与繁殖力。这批作品尺幅普遍都很巨大,最长的一件连幅,长达十公尺,高度近乎草间身高的两倍。她那时习惯把画布倚着墙面作画(与如今将画布摊在桌上不同),以至于矮小的她得长时间站在板凳上工作,对体力与精神都是很大考验,加上经济拮据,只能住在没有暖气的工作室,日子过得十分清苦。
积累的软雕塑
虽然草间弥生把她在纽约第一年的生活形容为「人间炼狱」,但她的努力很快有了回报。1959年,她在纽约布拉塔(Brata)画廊举办首次个展,作品获得很高评价,当时她最早的藏家,包括低限主义大将史帖拉(Frank Stella)与贾德(Donald Judd)。贾德赞赏草间从色域绘画中比较冷系的抽象主义出发,但又加入了一些新意,最后创造了一种强而有力的绘画表面。
在首次个展之后,草间弥生与贾德维持了一段男女朋友关系。在贾德协助下,草间开始创作空间集合艺术「积累」(Accumulation)系列。她缝制了大量的软阳具对象,让它们布满沙发、柜子、衣服与高跟鞋上。
当「积累」首次发表于1962年时,后人惯称「软雕塑先驱」的欧登伯格(Claes Oldenburg)还在用石膏、麻布与珐琅上彩做创作,草间因此宣称她才是软雕塑的第一人。来年,草间发表《积聚:千舟连翩》(Aggregation: One Thousand Boats Show),邀请观者走进一间贴满999张黑白影像的暗室,投射灯下,搁浅着一艘满布阳具的船。这件作品是草间第一次使用壁纸的形式,并有可能也是第一位使用这种手法的艺术家,时间早于沃荷(Andy Warhol)三年。
在软雕塑之外,草间弥生也在平面形式中继续发展积累的主题。作品形式接近集合艺术,多是现成物或影像的大量排列或拼贴。航空邮件贴纸、报章杂志影像、钞票及自黏标签都变成她的创作材料。在1960年代,草间曾与集合艺术家科奈尔(Joseph Cornell)相恋,当时科奈尔有几件拼贴作品,是以他写给草间的情书为媒材,也透露出两人的亲密关系。
草间弥生在1960年代的作品场域扩张,反映当时低限主义将绘画视为对象的想法,但在观念辩证之外,可能更驱使自她创作中既有的,那种不断繁衍的力量。草间把堆积的软阳具视为隐喻,回应她自幼以来的性恐惧;它们与圆点一样,都是一种自我抹消的手段。但或许有些矛盾的是,想要消失在自己艺术中的草间,反而开始以另一种难以捉摸的姿态,在作品场域中入镜,隐然宣告了她接下来对行为艺术的探索。
嬉皮女王
草间弥生不久后开始以「环境雕塑家」(environmental sculptor)自居,在公共场所策动了一系列非常煽动的乍现(happening)。媒体竞相追逐之下,草间在1960年代的纽约艺坛声名大噪,知名度甚至一度超越沃荷。当时纽约的嬉皮文化正以布鲁克林区为中心播散,草间认为嬉皮文化中重返人性的主张与她的创作十分契合。因此开始将原本充满精神官能症意味的圆点诠释为一种「爱与和平」的象征(这个说法被她沿用至今)。乍现在草间的手中,被操作成某种反文化(counterculture)的策略。她登报招募年轻的嬉皮组成「草间舞团」(Kusama Dancing Team),在未经申请的状况下,于公共场合举行狂欢派对,团员们多是全裸上阵,身上画满圆点,穿戴夸张装饰。像是错置在现代都会场景中的原始部落。
露骨的性爱、嬉戏与迷幻摇滚,是草间解放身体政治的手段,但在一般大众眼中则被视为伤风败俗。草间舞团的每次行动往往吸引大批记者,并总在警方取缔下收场。不久后,草间弥生变成了纽约媒体口中恶名昭彰的「嬉皮女王」( the Queen of the Hippies),并影射她的私生活混乱。但草间其实很少真的涉入演出,只是一位策动者,狂欢背后的巫师。她曾说:「我其实对药物、女同主义或任何形式的性都没有兴趣,这是为何我让自己与表演者之间划清界线。」她的舞团成员们常以「师姐」(Sister)称呼草间:「因为我对他们而言就像一个出家人,无关男女。我是一个没有性的人。」
这个时期的草间,持续用行动扰动艺术世界。1966年,她创作了第一件镜屋装置《草间弥生的窥探秀》(Kusama’s Peep Show),并在未被邀请之下前往威尼斯双年展进行她的乍现。宣称要让「买艺术跟在超级市场买菜一样」 的草间,穿了一身金色和服,选在意大利国家馆外展售她制作的1500颗镜面球体,一颗的售价仅两块美金。
与沃荷在1960年代中期的创作转向有些类似,草间弥生也在此时期跨足多样化的文化生产,拍实验影片、发行刊物,并创立自己的时尚品牌。1968年,她所创作的影片《自我消融》(Self-Obliteration),呈现她的圆点世界如何浸染着嬉皮文化中的自然主义、迷幻经验与性解放,这部片本身就是一个意识的异境(altered state of consciousness),捕捉了1960年代西方社会中矛盾与崩解的时代气氛。在同一年,草间把工作室转型成「草间企业」(Kusama Enterprises Inc),用以营销「电影、环境、戏剧发表、绘画、雕塑、乍现、活动、时装与人体彩绘」。当时嬉皮美学正开始影响主流时尚圈,草间也开设服装店卖起她设计的服饰,并发行报刊《草间狂热》(Kusama Orgy),来推销她的时尚与生命哲学。
我在这儿,但什么也不是
1973年,草间弥生回到日本定居,但身心状况不是很理想,过着半隐居的日子。五年后,她自愿住进了东京的一间精神疗养中心,这一住就是34年,直到现在,每天仍固定通勤到工作室作画。当时的草间,除了创作拼贴绘画,更在1977年出版了她第一本绘画诗集,来年则发表她的第一本小说《曼哈顿自杀未遂惯行犯》
1980年代,草间弥生密集出版了七本小说,也重新雕塑上的实验。新的雕塑形式仍接近「积累」系列,但软阳具变成了触须般的生物体,并加入了盒状结构的组织,这让原本彷佛没有终止的繁衍意象,变得有些单元化,摆荡在雕塑物与装置之间。
触须母题在草间1990年代的压克力彩绘画中持续发展,它们有时像是精子,有时像微生物在画面上大量聚集。这时期最具说服力的绘画无疑是《黄树》(Yellow Trees),规整排列的圆点为触须赋予了压迫性的量感,完美结合了低限主义、光学艺术、幻觉与繁殖力,面条般的形体也唤起艺术家早年对食物的强迫症。
「我刚到纽约时,每天都只吃意大利面过活。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想吐──这是对食物的强迫症,」 草间弥生说,「终究,我们不进食就会死。我对于必须一直吃东西直到老死这件事有根本的恐惧。」
草间弥生在1990年代后期开始重新探索起暗室及镜屋的装置艺术。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我在这儿,但什么也不是》(I’m here, but Nothing),邀请观者进入一个有着典型中产阶级家庭陈设的客厅,幽暗的空间从墙面到所有物品全贴满了色彩不一的荧光色圆点。特殊的黑灯管光线,在低调揭露空间陈设的同时,将所有圆点相反地转化成强悍的纹样,直接推进我们的视域。角落的电视机里,草间正吟唱着悲伤的歌曲,像是在召唤亡灵。这间暗室创造了难以言喻的感官解离效果,也极可能是我们最接近草间弥生「自我抹消术」的一次体验。
在装置之外,草间弥生自2008年以来的绘画,风格接续了早期的纸上作品,心象的、生物的、几何的造形在画面中自由交织。这些色彩艳丽的图案是由压克力颜料绘制,从前幽冥深邃的特质,如今已被直率的语言取代。它们传达出某种永恒感,但却不是意念或精神上的,而是更接近某种坚强不可摧毁的物质永恒。
在圆点的背后
作为泰德回顾展尾声的《无限镜屋──满载生命灿烂》(Infinity Mirrored Room – Filled with the Brilliance of Life),无疑是整个展览的最高潮。这间挂满小灯泡的房间,在镜面反射下扩张成浩瀚的宇宙图式。英国媒体对这作品普遍赞誉有佳,认为泰德现代美术馆自2003年艾力森(Olafur Eliasson)在一楼大厅的巨型光球《气象计划》(Weather Project)至今,一直没有足够奇观的作品可与之匹敌,草间弥生的这间镜屋,多少补足了这个缺憾。
这种看法,其实也暗示了草间弥生近十年来被理解的方式。1980年代以降,草间在国际艺坛再次受到注目,背后不乏对女性艺术家的「他者凝视」眼光;但近十几年来,她在国际艺坛的能见度,除了每年几乎都有的大型个展外,创作衍生商品及双年展的平台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草间弥生在2008年成为艺术市场上作品价格最高的在世女艺术家。新的艺术市场经济也为草间带来新的粉丝。她的圆点、软雕塑、暗室、镜屋感染力十足,很容易为大型展览带来奇观的、节庆的或与民互动的效果,如2002年亚太三年展,草间设计了一间跟观者互动的《自我消融室》(The Self-Obliteration Room)邀请来访的孩童在纯白的房间自己贴圆点贴纸,最后房间随展期而被各色斑点覆盖。在2006年新加坡双年展中,草间把市中心最热闹的商业大街上的行道树用圆点纹样包裹。
此外,圆点纹样也完全具备跨足时尚的潜力。早在1960年代的「草间企业」就已证明了这一点,到了2012年,则是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与草间弥生合作推出一系列时装与配件。路易威登在伦敦牛津街(Oxford Street)上著名的塞佛尔里奇百货(Selfridges)打造「草间弥生与路易威登系列」概念店,还在百货公司门口正上方竖立了一尊四公尺高的草间雕像。场景或许太过奇幻,以至于我们以为走进的是一间草间弥生的神殿。
在当代艺术商品与时尚设计交融的框架下,草间弥生手中充满强迫症倾向的母题,多少变成了一种欢愉的纹样,一种可爱的「水玉点点」。草间的圆点曾经是「爱与和平」的象征,但当时的允诺还有一丝反文化的解放意涵,如今去除掉生命政治的圆点,则近乎完美地整合进文化工业之中。
曾经尖锐的艺术家,回顾起来总让人有些怀旧,这是回顾展给我们的感性经验。在草间弥生狂欢似的圆点世界背后,暗藏着尖锐的生命政治──关于存活,关于恐惧,关于爱与和平背后的黑暗驱力。最后,当我们走出艺术家允诺的宇宙之屋,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久违、却又保守得多的草间企业──贩卖着水玉点点徽章、 方巾、 贴纸组、彩印瓷盘、 软雕塑抱枕、《永恒的爱》桌布与《舞动南瓜》滚珠笔,一旁的大厅则悬挂了好几个红色圆点气球,在禁止摄影的展场外,这是唯一可以拍照的地方,观众终于放心地拿出相机。草间弥生想要用圆点覆盖这个世界的执念,如今透过当代博物馆营销继续扩张着,我不确定她是否真能让自己抹消于艺术之中,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都想带一些圆点回家。
(游崴:文字工作者。1976年生于台湾宜兰,曾任《今艺术》杂志编辑,现为英国伦敦大学人文学暨文化研究博士生。)
{shiyue}
单纯又复杂──草间世界之谜